桃花渡系列故事之伥鬼

1

落雪的清晨,一个浑身只着一件单衣的小女孩,赤脚来到荻花城城外的一个破庙前。女孩走到破庙前的老梨树下,不一会儿就从梨树底下挖出一个花布包着的小锦囊,她飞快地打开锦囊,锦囊里有几块碎银。

“哇——哇——”突然,一阵瘆人的叫声响起,女孩警惕地抬头,一只老鸦落在枝头。枝头的震雪落进小女孩颈脖间,女孩打了一冷颤,把锦囊揣进怀里,飞快地向城里跑去。

巳时刚过,女孩坐在福安巷一个有一棵老槐树的破败院子里。整整两个月了,她日日都梦到乌鸦,每次乌鸦都会告诉她银子在哪里,她醒来以后去寻,银子果然就在那里。

儿时爷爷给她讲过伥鬼的故事,伥鬼总是在梦里给人银子,得了银子的人,作为交换,就会被伥鬼吃掉。她不知道伥鬼何时会吃了她,但是她希望她被吃掉之前,能得到足够多的银子治好爷爷和爹爹的病。

九月,荻花城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所以今年的收成并不好。腊月末,荻花城周围几个小镇,爆发了饥荒,不少流民涌入荻花城。

流民和乞丐让时近年关的荻花城蒙上一层愁苦的味道,但是城西吟春楼的老鸨看着楼下排队等着施粥的流民乞丐,眼中却尽是欢喜。过几日,就又可以开始招工了,这回,大圩山又不缺肥料了。

不过,这几日另一件事倒让她十分发愁,楼里又有姑娘要赎身离开。其实从这里出去的姑娘,最后也都逃不掉会再回来,只是而今,前不久赎身离开的雪鸢、雪绡还没回来,就有姑娘急着要走,让老鸨十分犯愁。老鸨重重叹了一口气,终究还是摇摇头下楼去。

时近晌午,等雨坐在马车中,眼底全是倦色。这些日子,随着流民涌入荻花城,一些心怀不轨的术士和修行者也在荻花城城外聚集。这些术士专门在各地发生战乱和饥荒时,收集那里死于非命的魂魄,通过魂魄来修炼提升法力。

饥荒爆发以后,乔府就已经严格控制各路人员入城,大部分的术士都被拦在城门之外。但是,这几日乔子秋报过来的城中死亡人数,和桃花渡入地府的鬼魂数仍是不一致。是以,等雨今日特来城中查看。

乔府,乔子秋书房。

乔子秋耳根绯红,偷偷看了阿九一眼,把死亡名册递到等雨面前。等雨看着名册,手指在雪鸢的名字上停下,“这个女子,是否是荻花城人?人是何时死的?”

乔子秋看了一眼名字,沉吟一瞬开口道:“这位雪鸢姑娘曾是吟春楼的头牌,半个月前赎身离开吟春楼。尸身是今晨在挽江边发现的,据阿蒲姑娘的验尸结果应该是两日内淹死在江中的。”

“两日之内吗?既然是荻花城人,魂魄七日之内到黄泉渡口都属正常,可以再等一等。”

“不过在发现她尸身时,她身上钱财全被取走……”

“那就有可能是人杀人求财。”阿九皱着眉开口。

“有这种可能,”等雨点点头,“不过如今城中饥荒爆发,流民饿殍,取死人财也不无可能。不过避免夜长梦多,我今夜就招她的魂,到时,到底是被人夺财害死还是失足淹死,直接问鬼即知。”等雨放下名册,“对了,阿蒲也被你借过来用了五日了,她何时可以回茶楼?”

“今夜,今夜就可以回去了!”桥子秋赶紧开口,然后开始吞吞吐吐,“等雨老板,现在时近晌午,不如……就留下来用午膳。”

等雨低头抿嘴一笑,来乔府多次,除了宴会,今日还是第一次被乔子秋邀请留下来用膳。

“膳食我已备好了,回去就能用了,多谢乔公子好意了。”阿九拉起等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2

上了马车,等雨抽出她被阿九抓得紧紧的手,假意委屈开口道:“阿九,你走这么快做什么?我还有事要同阿秋说呢!”

“那好,还有何事,我去帮你转达可好?”阿九睨着等雨,面无表情地开口。

等雨低头一笑,“好好好,我不逗你了,我看阿秋有意于你,你为何……”

阿九不看等雨,望向窗外,“阿雨,若是没有想起那些过往也罢,可是如今我全都想起来了。我比他整整大了一千多岁,我的一千年里他没有出现过,一千年后他也不会在,可是我,一直在啊!”

等雨的眸光暗了下来,她握住阿九的手也望向窗外。

“吁——”车夫突然大叫一声,马车猛地停了下来。

等雨望了一眼阿九,走出车外,只见一个衣着破旧单薄,怀里紧紧抱着几包药的小女孩摔倒在马车前。等雨赶紧下车,扶起小女孩,拿出帕子包扎好女孩被蹭出血的手,见女孩一身单衣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就脱下自己的斗篷准备为女孩披上。

可是女孩闪身一躲,“多谢姐姐,我娘亲教我,我虽贫穷,却不能任意取人财物。”

等雨望着女孩,温柔一笑,“你不是取,是我送你的。”

“那我就不收了,请问姐姐住在何处,这帕子我洗干净就给姐姐送过去。”小女孩往后跑开几步,举起包着帕子的手朝等雨开口。

等雨拿着斗篷站起身,“三生茶楼,我住在三生茶楼。”

“姐姐再见!”小女孩挥挥手,转身跑开。

待小女孩身影消失在小巷中,等雨突然神色一冷,抬手,袖中飞出一道符纸,符纸在空中化成一支箭,箭击落了空中的一只老鸦,老鸦落在地上,一团黑气过后,迅速干瘪。

阿九从马车上下来,“阿雨,怎么了?”

“没什么,发现了一些碍眼的东西。”

“什么?”

“尸幻鸦。”等雨指着地上干瘪的乌鸦开口。

“尸幻鸦是什么?”

等雨弯唇,学着菖蒲的口气道:“《异物志》有载,是鸟也,死而化鸦,名之为尸幻。假法术以驭之,能惑人于南柯之中,能寻阳寿将近者所散之气。另,驭鸦之人可承其目,观境象于千里之外也。”

“有人派了尸幻鸦来荻花城寻死人之气,并且监视荻花城内的动静?”

“城外聚了那么多人,又入不了城,自然有人开始着急了。”等雨冷哼开口,“阿九,今日我们晚些回去,马车环荻花城一圈,尸幻鸦一只不能留!”

“嗯。”

酉时过半,等雨和阿九才回到三生茶楼。不过,说来也奇怪,她们寻了整整一个下午,整个荻花城中也只寻到那一只尸幻鸦。

3

当夜,等雨没有招到雪鸢的鬼魂,却等来了菖蒲带回的又在挽江边发现了淹死的吟春楼名妓的消息,这回的女子叫雪绡。

“这个雪绡和那雪鸢死状差不多,今晨在挽江边同样的位置被发现,死亡时间大概是在昨日夜里,溺水而亡,身上的钱财都没有了。”

等雨皱起眉头,“我已试着招雪鸢的鬼魂,但是她的鬼魂,并不在桃花渡结界中。如今雪绡也是这般,那么她的魂魄极有可能也被收走了。”

“明知有饥荒,流民遍地,还在这种时候赎身独自离开,死后魂魄又不在结界之中……”阿九眉头紧锁,一边思考一边开口,“阿雨我们今天不是遇上了尸幻鸦么,你说会不会是城外有人借尸幻鸦先引诱她们离开吟春楼,然后寻机杀死她们,取走她们的魂魄?”

“不无这种可能,不过术士修行者都不会求财,取走魂魄以后,他们便不会再动尸身。”

“那死后钱财被偷走了呢,你不是也说过有这种可能吗?”

等雨摇摇头,“阿蒲说雪绡是今晨发现的,昨夜死亡,那么你觉得寒冷的冬夜会有人去最冷的挽江边,恰好遇上了女尸,还顺手取走了女尸身上的钱财吗?”

“这个不太可能,除非有人事先能预料她们的死亡。”菖蒲突然开口,“不过我还听说了一件事。”

“何事?”

“吟春楼最近有不少姑娘赎身。这吟春楼一向对外宣称他们的姑娘来去自如,但是多年来也很少有姑娘离开,如今碰上饥荒动乱,反倒有不少姑娘要赎身离开。”

等雨抬头望向阿九和菖蒲,“事出反常必有妖,明日我们就去一趟吟春楼吧!”

第二日,不到已时,等雨几人的马车已经到了吟春楼外,倒是想不到,这吟春楼外还排了一队流民等着施粥。等雨几人刚下马车,吟春楼的老鸨就迎了出来,不过老鸨并不是迎她们,而是迎带着城主府府兵的乔子秋。

“乔公子,不知何事让您大驾光临?”

“您楼里的雪鸢和雪绡姑娘,接连被人发现死在了挽江边上,怀疑是被人所害,所以我带人过来查看情况!”

“你说什么?!雪鸢和雪绡都死了?”老鸨满目惊诧地望着乔子秋。

“是。”

好一会儿,老鸨神色复常,声音有些紧张地问乔子秋:“敢问乔公子,她们都是如何死的?”

“淹死。”

“哦。”老鸨松了一口气,她缓了缓神开口道,“她们在前些日子就已经赎身离开了,离开以后就再没回来过。”

“她们生前有没有什么仇家?”

“仇家?”老鸨一惊,连连摆手,“当然没有,她们都是良善之人,不会与人结仇。”

“那她们赎身前有何异常吗?”

老鸨想了想开口道:“雪鸢赎身前把自己关在房中画了一段时日的丹青,至于雪绡,倒是没有什么异常之处。”

“那雪鸢姑娘的丹青可还在?劳烦妈妈把他的丹青取下来让我们瞧瞧!”乔子秋想了想又继续开口,“听闻雪绡姑娘也善丹青,麻烦妈妈把她的丹青也一并取来吧!”

老鸨点点头,转身上楼。她推开房门,一隐在暗处的灰衣人突然跳到她身后,压低声音开口道:“大圩山那边传消息来了,肥料不够,还请妈妈尽快招工。”

老鸨轻“嗯”一声,有些心烦意乱,如今吟春楼被乔公子盯上,哪里那么容易找到机会招工送人出城了!她叹了口气,随意捡了雪绡、雪鸢的几幅丹青,抱着就下了楼。

4

等雨三人与乔子秋见过礼后,跟着乔子秋进了吟春楼。

几人打开老鸨拿出的丹青,众丹青中,有两幅一模一样的,但是这两幅一模一样的丹青,一幅出自雪鸢,一幅出自雪绡。丹青上是一青衫男子立于一座山前,这男子相貌不算俊美,但是一眉一眼恰到好处。

“妈妈认得此人吗?”乔子秋指着画上的男子向老鸨开口。

老鸨摇摇头,一边紧张地观察等雨、乔子秋几人的神色。这男子她不认得,但这座山她认得,此山正是大圩山。

突然,门外一阵吵闹声响起,老鸨眉头一皱,快步走了出去。等雨、乔子秋也跟着出去,阿九继续睨着画没有离开。

“妈妈,我抓到一小贼,这丫头偷了雪鸢的簪子。”门外,一龟公抓着一小女孩大嚷。

这个小女孩等雨认得,是昨日她们的马车差点撞上的女孩。这龟公,她也认得,是刚刚进门时顺走乔子秋钱袋的龟公,可怜乔公子,到此刻也没有发觉。

等雨上前,一掌击开龟公的手,救下被龟公勒得快昏过去的女孩,“你亲眼所见她偷的?”

“没有,不过雪鸢的东西在她身上,不是偷的,是怎么来的?”

“姐姐,是他偷了我,那簪子是我的,是我用东西换来的!”女孩也认出了等雨,拉着等雨的衣袖着急地开口。

“哼,你能用什么东西换?”龟公看着衣着破旧的女孩,满目鄙夷地开口。

“我的命,是我用我的命换来的!我要拿它换银子给爷爷和爹爹治病,你把簪子还给我!”说着女孩上前要去抢簪子。

龟公狠狠推开女孩,一道符躲过众人的眼睛飞入他的袖中。龟公的衣袖突然着火,龟公慌乱地甩着衣袖,绣着乔府标记的钱袋从他衣袖中掉了出来,簪子也掉在地上。

等雨捡起地上的钱袋,冷哼一声,“你倒是厉害,偷了乔公子,又偷了这丫头,还贼喊捉贼!”

龟公看着等雨手上的钱袋,又看了看乔子秋身后的城主府府兵,缩了缩身子,躲到老鸨身后。

等雨拿着簪子走到女孩面前,“告诉姐姐,你和谁换的这簪子?”

女孩一张小脸顿时煞白,她夺回等雨手里的簪子,抱紧在怀里,拔腿就跑,却不想撞上了拿着画从吟春楼出来的阿九。

阿九手上的画被撞落,散落在地,青衫男子图落在女孩脚边展开。

女孩看见画上的青衫男子瞬间呆住。

等雨眸光一亮,捡起地上的画,拉住女孩,“你认得这个人?”

女孩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等雨,“这个人,与我娘长得一模一样。”

女孩的话音刚落,老鸨眉心一跳,难怪她觉得这画像上的人她好像在哪里见过,是像那个女人,那个一年前到吟春楼,被送到大圩山当肥料,又从大圩山逃走的女人。因为画上是男相所以她一时没有认出来。不过雪鸢和雪绡并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她也确信这个女人没有着男装回来过。

5

“你娘现在在何处?她可有兄长或者幼弟?”等雨继续问女孩。

“我娘没有其他亲人了。”女孩带着哭腔朝等雨开口,“她去给爷爷和爹爹换治病的钱,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我娘亲她一定会回来的!”

等雨再次端详着手中的画像,如果女孩的娘亲没有兄长或者幼弟,那么这画上之人就极有可能是她自己。她男扮女装迷惑青楼女子,杀死她们后,又取走她们魂魄,以炼化的魂魄为亲人治病续命。而荻花城内因为灵力鼎盛,来此隐居的术士本就不少。

等雨沉吟片刻,朝女孩开口道:“我认识一位医术十分高明的大夫,不如我让他帮你瞧瞧你爷爷和爹爹的病?”

女孩擦干眼泪,眼睛瞬间明亮如同小月亮,“真的吗?”

等雨点点头,唤了一声菖蒲:“阿蒲,你去梨花巷请杨老大夫走一趟吧!”

“好!”

等雨牵着小女孩的手走上马车。不一会儿马车就到了福安巷,窄窄的巷子里全是破败的房屋。几人在内有一棵大槐树的院子前停下。小女孩快步跑进屋里,熟练地为床上躺着的两位病人端水喂食。

等雨望着躺在床上的两人,一人病入膏肓,已呈离魂状;但另一人,并非生病,而是因为魂魄太弱,一魂一魄被院中阴气甚重的槐树困在树枝上不得回本体,所以显出了病重的模样。

槐,乃木中之鬼,阴气甚重,任何一个术士都不会在自家种这种树。而在桃花渡结界内能避开引魂灯的影响取走魂魄的术士,不可能寻不到被困在槐枝上的魂魄,所以这女孩的娘亲绝不是术士。

等雨皱了皱眉,施术把槐枝上的一魂一魄引回本体,而在此时,菖蒲也领着杨大夫出现在女孩家门口。

杨老大夫为床上的两人把完脉,指着床上的老者开口道:“此人,三个月之内,老夫有把握让他恢复如初。”又指着床上的中年男子,“但是此人,老夫……”说着,杨老大夫摇摇头。

等雨摇摇头,示意杨老大夫不必继续往下说,又从袖中取出银子放在杨老大夫手中,“此二人还望杨老大夫多费心。”

“姐姐!”小女孩跪在等雨面前,把簪子递到等雨手中,“姐姐已为我请来大夫,姐姐的银子我不能再收,请姐姐收下这簪子,这簪子真的是我换来的!”

等雨刚要扶起女孩,突然眸光一冷,袖中飞出一道符,符化成一支箭钉在槐树树干上,而箭旁边是一脸心有余悸的白十二。

7

“青天白日,损你修为,你来做什么?”等雨一脸疑惑地望着白十二。

“阿雨!”阿九出声叫住等雨。

等雨望了望院中的女孩和杨老大夫,脸色一变,走到槐树边,踢了一脚白十二,走出院子。

院外。白十二朝等雨咧嘴一笑,“我是特地来寻等雨老板的。”

“寻我做什么?”

白十二搓搓手,走到等雨面前,“等雨老板可否借我些银子?”白十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急用!”

“纸钱吗?我回茶楼烧你一些。”

“不是纸钱,是银子。”

等雨奇怪地看了一眼白十二,“你要银子做什么?”

白十二吞了吞口水,凑到等雨面前,“我欠了个人情。”

等雨挑挑眉,从袖中拿出银子递到白十二面前。

白十二接过银子,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大槐树,又望了望四周,“这里可是福安巷?”

“不错。”

白十二笑笑,又把银子递回等雨手中,“既然如此,还请等雨把这银子转交给院中的那个女孩。”

等雨望着手上的银子,眉头皱得很紧,白十二赶紧指了指头顶的日光,“青天白日,修为损得厉害,不便详说,还望等雨老板可怜可怜。”

等雨盯着白十二好一会儿,终于还是转身进了院子。除了两个没入黄泉渡口的鬼魂,如今,这个院子竟还牵扯上了白十二!

白十二望着等雨的背影欲言又止,可是,那般丢鬼的事,他实在又难以启齿。

等雨回到院中,把银子递到小女孩面前,“这是有人托我给你送来的。”

小女孩看了看银子,抬头望着等雨,许久才声音有些发颤地开口道:“姐姐是不是看得见鬼?”

等雨看着小女孩,犹豫一瞬,终是点点头。

女孩瞬间脸色煞白,“那他……何时会来吃我?”

等雨眸光一紧,她弯下身子,双手扶在女孩肩上,“你说簪子是你用命换来的,所以,是你用命和鬼做了交易换来的,是吗?”

小女孩“哇”的一声哭出来,“爷爷说伥鬼会在梦里告诉别人哪里有银子,拿了它银子的就会被吃掉,我要给爷爷和爹爹治病,就拿了乌鸦告诉我的银子……”

“乌鸦?何处的乌鸦?”

“梦里,我每天都会梦到一只乌鸦,乌鸦会告诉我银子在哪里。不过昨日夜里,乌鸦没有来。”

等雨皱紧眉头,这入梦的乌鸦必是尸幻鸦。昨日城中的尸幻鸦被她杀死,无法入梦告诉女孩,今日那人便请了白十二为女孩送银子。可是女孩身上没有鬼印,浑身上下也没有沾染丝毫死气,根本不是被鬼缠上的样子。

除了女孩离开未归的娘亲,等雨想不到别人会耗费如此周折为女孩送银子。如果真的是这般,那么女孩的娘亲能驭尸幻鸦,无法入城,又绝非术士,就只有一种可能——鬼!

身在桃花渡,不入轮回,不可入城的鬼,就只有城外的地缚魂和那只曾在传闻出现过、在等雨之前就来到桃花渡的大圩山虎精的伥鬼。地缚魂本身就受结界控制,没法带走别的魂魄,那么带走雪鸢和雪绡鬼魂的就只可能是虎精的伥鬼。

等雨再次望着女孩的眸光有些复杂,她抚着小女孩的脸颊轻声开口道:“不会有鬼吃了你,这世上除了鬼还有神仙,你的银子都是神仙给你的。刚才来寻姐姐的鬼,是姐姐的朋友,他不是来找你的。”

等雨站起身,望向一侧静立的杨老大夫,杨老大夫摆摆手示意等雨不必多说,“老夫活到这把岁数,经历了许多世事,有些事,姑娘不必多说,我都懂的。”

等雨点点头,“这两位病人还望您多多费心。”说着带着菖蒲、阿九快步离开院子。

8

上了马车等雨便让马车一路朝城外驶去。

“阿雨,这是去哪里?”菖蒲问从女孩院子出来后就一直深深拧起眉头的等雨。

“大圩山。女孩的娘亲应该是变成了大圩山虎精的伥鬼,雪鸢和雪绡应该就是死于她之手。”

“阿雨,”菖蒲犹豫了一瞬,还是继续开口,“这大圩山不如你等乔子期回来再去如何?这虎精我曾听紫陌提起过,或许它并不能称之为精,而是妖。”

等雨、阿九脸色皆是一变。妖,天生天长,力量比精怪强大许多,一妖足可颠覆天下。等雨在东海就曾遇到过海妖,不过那只是海妖留下的珊瑚结界,但仅是结界就已经有那般强大的力量。

等雨摇摇头,“乔子期归期不定,这虎精和伥鬼还会继续害人,越晚去,死的人只会越来越多。而且,我才是桃花渡的引渡人,还要守渡百年,总归不能事事都依靠乔子期。”说着等雨垂下眼眸,“阿蒲,不如你和阿九……”

菖蒲握住等雨的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行,而且从此刻开始我与阿九会时刻警惕着你,不让你有机会拍晕我们。”

三人到山脚,未时刚过,但是天色已经开始昏暗,山顶上的树大都落叶,一片衰颓之气,山顶的上空还盘旋着许多老鸦。

“哎呀,这是什么味道,又臭又香?”山谷中一阵风迎面朝几人吹来,阿九拧着鼻子开口。

“这里面有腐尸的味道。”等雨冷眼望着山谷,此时昏暗的天空下,阴森的山谷好像一张张开的血盆大口。

三人一路朝散发出腐尸之气的山谷走去,可是走了许久,山谷依旧是在眼前,她们无论如何也走不到。

“阿雨这是阵法!”菖蒲突然开口。

“嗯!我们往反方向走试试。”等雨皱眉,她们竟然毫无知觉就入阵了。

几人朝山谷外的方向走了几步,可是随后,山脚的方向也变成了山谷,接着她们的四面八方都变成了山谷。

“哇——哇——”头顶几声瘆人的老鸦声响起,等雨抬头望着老鸦,突然眉头一展。她袖中飞出一道符化为火箭直射老鸦而去,可是箭就要射中老鸦时却突然偏转了方向,射向一棵干枯的老树,箭身入木,瞬间化为灰烬。

老树枝头不知何时挂了一只面上覆着轻纱的白衣女鬼,此时女鬼的身子正在枝头随风晃动。

等雨取下曼珠沙华化为长鞭,不想女鬼以惊人的速度转身飞离,等雨飞身追赶,阿九、菖蒲也立刻飞身跟上。三人跟着女鬼在树丛中绕了几圈,落定,眼前赫然就是她们来时的那条路,这女鬼把她们带出了阵法。

“为什么要帮我们?”等雨奇怪地问女鬼,女鬼却躬身对她们行了一礼,转身离开。

等雨上前拦住女鬼,伸手拂掉女鬼脸上的面纱,一张脸清晰地出现在等雨面前,正是雪鸢和雪绡画上的那张脸,也是女孩娘亲的脸。“果然是你!你果然已经成了鬼,既然为伥鬼,要帮虎精取魂魄,为什么要放掉我们?”

“我不杀无辜之人。”

“不杀无辜之人?雪鸢和雪绡是被你杀掉的,那么她们都是该死之人吗?”

“不错,她们都是该死之人。”

突然,山谷中一声虎啸传来。虎啸穿透山谷而来,等雨几人瞬间像被强大了的力量击中了五脏六腑,五脏六腑都好像要碎裂一般,阿九和菖蒲各吐了一口血,等雨倚着一棵树才堪堪站稳。

女鬼望着等雨几人,眉间突然露出焦急的神色,“不好,主人醒了,你们此时离开定会被发现,跟我来,我带你们藏起来。”

等雨扶起阿九和菖蒲,这虎妖比她想象的要强大许多,而此刻菖蒲和阿九又已经受伤,她们只能暂避锋芒,伺机而动。

9

女鬼带着等雨几人在树林中绕了几圈,浓郁的尸臭和花香萦绕鼻尖,接着一个十丈的深坑出现在几人面前,而此时的她们正立在深坑坑底。

深坑的坑壁向里凹陷,一共分成九个环层,每一环层上都并排立着许多棺椁,每一个棺椁中都有一个干枯腐败的尸身,尸身胸口都长着一朵花瓣向里合拢的艳丽红色花朵。

女鬼指着坑底不远处一个半人高的黑桶,“那里的麻布斗篷你们先穿上。”

等雨三人披好麻布斗篷,望着女鬼,“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吟春楼的花场,这些人都是花肥,”女鬼望着深坑壁上无数的尸身开口,“这就是雪鸢和雪绡该死的理由。”

女鬼指着尸身胸口的红花,“这种花叫尸罂,是一种只在腐尸上生长的花,只要食上一朵就会上瘾,接连食上几日就再也戒不掉,若多日不食,就会如万蚁噬心,痛痒难忍。

“吟春楼多年来都是利用尸罂来控制楼里的姑娘,而姑娘们又会通过尸罂来控制她们的恩客。恩客食用尸罂后,通常都无法戒掉,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到青楼。

“但尸罂价格昂贵,所以,他们最后都是倾家荡产、家破人亡。雪鸢和雪绡引诱了许多恩客,还把倾家荡产的恩客骗到此处作花肥。尸罂最喜欢鲜活的血肉,所以也有很多花肥会在还活着的时候被迷晕,开膛破肚在胸口种下尸罂的种子,一边等着死亡,一边等着尸罂种子发芽。”

等雨望着坑壁上数不清的棺椁,“我在阴阳渡口从未见过这里的鬼魂,这些鬼魂都去了哪里?”

女鬼再次打量等雨,“原来你就是桃花渡的引渡人。他们的鬼魂都被主人吃掉了,主人提供大圩山庇护他们,就是因为所有的尸身都会带来鬼魂,他们的鬼魂都已经成了主人的食物。”

“你也是被抓来作花肥的?”

女鬼点点头,“公爹与夫君先后病倒,我本想外出寻个活计,却被人拐骗至了吟春楼。我到了那里有幸逃出去,却被困在主人的结界之中,我在山里饿死后就被主人收作伥鬼。”

“既然此处有这么多鬼魂,虎精为何还要收伥鬼去荻花城收鬼魂?”

女鬼摇摇头,“主人从前并没有伥鬼,只是这段时日收了许多伥鬼。就在前几日,荻花城外的那些术士全都被主人收作了伥鬼。”女鬼犹豫了一瞬又继续开口,“主人似乎有什么计划。”

等雨眸光一暗,收了这么多伥鬼,这虎精的胃口怕是不小。如此一来,荻花城就岌岌可危了。

10

“如果我帮你惩罚吟春楼所有参与尸罂种植的人,你愿意背叛你的主人帮我吗?”等雨突然定定地望着女鬼。

女鬼顿住,然后望向等雨,“我还有一个心愿,我在荻花城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再见她一面。”

等雨微微一笑,“若事成,虎精死,你就可重回自由之身,我可以带你去见她。”

“那好,引渡人,我答应你,你想我做什么?”

“我要你把我的魂魄引到它面前。”

“阿雨,你想做什么?”菖蒲一脸紧张地问等雨。

“它不是喜欢吃鬼魂吗?那就让它尝尝凤凰精魄的滋味。”

“不行!这样太危险!”

“而今它手底下可能有上百个伥鬼正对荻花城虎视眈眈,时间紧迫。阿蒲,你放心,我的凤凰精魄已经今非昔比!”等雨就地打坐,口中念诀,不一会儿魂魄从身体里走了出来。

“待会儿打起来,如果有机会,你们就逃出去。”

菖蒲刚要上前,阿九一把拉住菖蒲朝等雨开口道:“我们不随你去,但是我们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你不回来,我们不走。”

等雨笑笑,“那好,看好我的身体,可别做了花肥!”说完转身跟着女伥鬼离开。

等雨和伥鬼离开后,一阵诡异的红光射入深坑。眉间一点朱砂、红眸妖冶诡异的知远,手持佛珠,从天而降。

他落入坑底,阿九和菖蒲一动不动,而坑底的周遭也好像全部静止。他缓步走到等雨的身体前,抱起等雨的身体,在她额间的曼珠沙华花蕊印记上落下轻轻一吻,然后凑到等雨耳边嗓音低哑温柔地说:“阿音,我等你回来。”

做完这一切,他身影消失在深坑之中,而阿九和菖蒲对于刚才的一切丝毫没有觉察。

等雨跟着女伥鬼走出深坑,在山谷中一片葱郁的、由虎精灵力维持的山林中,追上了勾魂的伥鬼队伍,等雨和女伥鬼快步跟在队伍最后。

鬼魂队伍走进林间一个山洞,洞中懒洋洋伏着一只体型巨大的老虎,它眼也不睁,张着嘴等着伥鬼把魂魄引入它的口中。

等雨把曼珠沙华藏于掌中,准备入虎精腹中击杀它。可是就在虎精要吃掉等雨时,虎精突然睁眼,它站起身,仰天长啸一声。虎啸之后,周遭的山洞树林全部不见,只留一个满是枯木的山谷。

虎精一爪击向等雨,等雨化花为剑,持剑闪身逃开。等雨刚飞出几步,众伥鬼便把等雨团团围住,从四面八方围攻等雨,等雨持剑与众伥鬼厮杀。

虎精立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冷眼看着伥鬼与等雨厮杀,突然,虎精以离弦之箭般的速度朝等雨后背袭来。等雨觉察,但是前有众伥鬼缠斗,她只能祭出凤凰精魄生生接下这一击。

可是,没有预想的重重一击,好像虎精收回了爪力,打在她背上的只有余力。等雨回头,女伥鬼挡在她身后,原来她帮她接下了虎精的一击。

“引渡人,你要记得你的承诺,请你代我再看我的女儿一眼,她住在福安巷一个有槐树的院子里……”

11

女伥鬼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魂飞魄散,等雨眼眶微热,不是说魂魄无泪吗?等雨吸了吸鼻子,仰天大叫一声,她身后一只巨大的火凤凰仰天展翅。众伥鬼被凤凰火焰烧到,纷纷惨叫着逃开。

等雨立于火凤凰前,冷冷睨着虎精。虎精四爪撑地,身形不断暴涨,最后几乎占满半个山谷。

等雨持剑指天,火凤凰仰天长鸣一声,巨大的火焰球从等雨身后飞向虎精,虎精张大巨嘴,怒啸一声,火焰球被震碎,无数的细小火焰从空中落下。

火凤凰飞天朝虎精攻过去,虎精瞬间一分为二,接着二分为四,等雨和火凤凰瞬间被四虎包围,三虎与火凤凰缠斗,等雨飞升持剑朝剩下的一只巨虎攻去,一番缠斗下来,巨虎身上挂彩不少,但是等雨也好不到哪里去,一魂一魄差点被打散。

很快,皆受重创的等雨和巨虎又重新呈对峙之势。

突然,四只巨虎迅速变回为一只,而这只巨虎身子又迅速缩小,最后变为一只猫儿大小。猫儿大小的虎精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窜到远处走来的一人脚下。

等雨看着那人,白衣僧袍,眉间一点朱砂,赤红色的眸子妖冶异常。那人拎起脚边的老虎,突然一手掐住老虎,老虎在他掌间挣扎,片刻便没了声息。他把死虎的尸身随意扔在一旁,轻轻掸掉手上的秽物,含笑立在等雨不远处。

等雨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这是寂渊,与乔子期一同现世的大魔,它花了片刻就捏死了虎精。

寂渊见等雨不动,露出一个微微诧异的表情,“阿音不走?那我倒是不介意阿音立刻穿上这身嫁衣。”说着,他身后一件绯红如血的嫁衣翻飞起来。

等雨一震,转身迅速飞离,心中惊疑不已,他为何会放了她?

等雨几人的身影离开大圩山后,地上没了声息的虎精蹬了蹬腿,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又匍匐回寂渊身边,“主人。”

“如何,她现在的凤凰精魄可能承受我施术?”

“属下认为还不能。”

“你走吧,不要再出现在桃花渡了。”

“是。”

等雨回到三生茶楼,白十二心急如焚地在茶楼来回踱步,见等雨回来这才停下步子,“等雨老板您终于回来了,乔公子可是千叮咛万嘱咐我必须看好您,您下回出城好歹与我说一声。”

“怎么,我现在连荻花城也不能出了?”

“乔公子临走前在荻花城设了结界,那大魔如今进不来,所以您还是不出去为妙。”

等雨心头一颤,原来他还在这儿留了结界。

“你去转告他,让他放心。”

白十二呆住,然后喜笑颜开地连连点头,“是,我这就去!”

“白十二,你说你欠的那个人情,是如何欠的?”等雨突然叫住白十二。

白十二停住步子,没有回头,“她是不是不在了?”

“嗯。”

“我在她身上种了咒,她不在了,我能感觉到。”白十二声音有些哑。

“你是如何欠她的人情?”

“腊月二十那日夜里,我来荻花城为广王陛下买酒,出来时发现了等雨老板。本想上来叫住您,却发现您不是往三生茶楼的方向,我就一路跟着您到了挽江边。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就无缘无故掉进了江里,我从前是淹死的,极怕水,那日是她救了我。”

“可是腊月二十,我并没有离开过茶楼。”

“您说什么?”白十二转身震惊地望着等雨,随后神色突然凝重,“等雨老板,那日我在城中真的看见了一个与您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腊月二十七,离年关只有三日,荻花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那些抛家弃子,为青楼女子远走天涯的男人都回到了荻花城,只不过回来的是尸首。荻花城第二的青楼吟春楼一夜之间被抄,楼中多数人被斩首示众,还有少数流放千里。

那日,等雨踏着雪,路过梨花巷,看到杨老大夫的院子里眼睛像月亮一样的小女孩,穿着崭新的棉衣坐在爷爷和爹爹身边,看着远处嬉闹和放烟火的小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