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渡系列故事之饲灵鬼

1

腊月初十,接连关门三日的三生茶楼终于开了门,等了好几日的茶客,一大早都早早候在茶楼外。

荻花城的冬季一向偏寒冷,三生茶楼却十分温暖,楼外的竹林也终年不落叶。寒冷的冬日,茶楼里,三五人闲坐一桌,品清茶、聊八卦实乃一大乐事。

等雨眼周一圈浅浅青黑,握着牡丹纹手炉斜倚在窗下的软榻上。

菖蒲极少看见等雨露出这么慵懒的姿态,她面含浅笑在等雨对面坐下。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阿雨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了。”

“哪里不同了?”

“不知道,但是从东海回来以后就觉得阿雨有些不同,就好像……好像阿雨在一夜之间变得更强大了。”

等雨听完菖蒲的话,摇摇头,弯唇一笑,望向窗外。

“我说的是真的,阿雨自己没有发觉吗?之前在梧女镇你可是用了排山倒海之术,而且那女魃可比之前在冯家的男魃更强大。”

“只是拔起一个女魃巢穴而已,哪里算是排山倒海之术?”

“那昨日呢?昨日孤身战群鬼!”说着菖蒲比划了一个挥剑的动作。

“阿蒲,你今日是有事要求于我吗?”等雨放下手炉无奈又好笑地看着菖蒲。

“没有,我只是真的觉得你更厉害了。”

“好好,”等雨笑笑,哄着有些负气的菖蒲,“我今夜要送那天竺女鬼去冥界,她太虚弱,我可能会直接送她入轮回道,会晚些回来。”

“嗯。”

是夜,等雨提灯引着她和小十五花了整整三日才稳固下来的天竺女鬼的鬼魂到了冥界。

黄泉路上,曼珠沙华绯红如血,等雨把小袋瓜子递给孟婆,提步上了奈何桥。

“等雨!”女鬼突然叫住她,等雨从桥上回身看女鬼。

女鬼走到等雨面前,轻拂她额间的曼珠沙华花蕊印记,“等雨,我叫迪兰,这个印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等雨还没来得及开口,女鬼话锋一转,“谢谢你送我到这里,之后的路我还是自己走吧!”说着女鬼快步跑到奈何桥另一头对等雨挥挥手。

等雨对女鬼挥挥手,摸了摸额间的花蕊印记,阿蒲告诉她,从东海回来以后,她额间的印记就变浅了。

长明寺,后山。

一白袍僧人手持佛珠和曼珠沙华立在寒风凛冽的山谷中,他弯下腰轻轻把手中的曼珠沙华插在地上,随后整个山谷都开满了鲜红如血的曼珠沙华。铺满曼珠沙华的山谷尽头,巍巍峨峨矗立了一座宫殿,宫殿的上空一条巨大暗云螣蛇翻飞。

花海中一条白骨铺成的路,一直延伸到宫殿门口。白袍僧人踏着花海中的白骨路,一步一步朝宫殿走去。

2

腊月十二,荻花城有了风雪过后的第一次回暖,一辆低调的楠木马车驶入荻花城。马车一直驶到荻花城东边乌衣巷里的一个雅致的小院前停下,一个低眉顺眼的灰衣女子从马车上走下来,随后,一个面相儒雅的男子也下了马车。

这男子眸中一片死寂,站在他的周身或者只要在远处望着他就能感觉到他周身厚重的悲伤。

灰衣女子上前准备开门,但是小院大门从里打开,一个衣着素净的风府青衣小丫鬟立在门内。

灰衣女子看见青衣小丫鬟眸光一沉,脸色不悦,“风府的人让你在这里等着的?”

“是,”青衣小丫鬟点点头,“二公子吩咐我在这里候着文斌少爷,今后文斌公子在荻花城的一应起居就由我来打理。”

“老爷不习惯外人,你回去吧!”灰衣女子退下台阶,没有进门的意思。

青衣小丫鬟见女子这般,望了望她身后的文斌少爷,可是文斌少爷眼中一片死寂,毫无波澜,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不在意。

灰衣女子见小丫鬟并不打算离开,转身走到男子面前,垂眸开口道:“老爷,这风府的院子住不了,我们走吧!”

许久,男子的眸子终于动了动,他抬眼望向院中,院中一棵高大的木樨树,即使现在这个时节也是郁郁葱葱。男子眸光闪了闪,眼底有泪光氤氲,他提步朝院中走去,“就住在这里吧。”

灰衣女子皱了皱眉,冷冷睨了青衣小丫鬟一眼,跟着进了院子。

第二日一早,荻花城的乞丐和走卒贩夫全都聚在城东乌衣巷。因为乌衣巷来了一位大善人,这位善人正在乌衣巷发银子。

“文斌兄,文斌兄!”风府二公子风风火火走进乌衣巷,拉起眸光一片死寂、正为乞丐走卒分银子的李文斌,“文斌兄,这些事你无需自己做的,让下人做就好了,我特地给你派了一个乖巧的小丫鬟啊!”

“我来荻花城不是游玩的,这里是雪儿的家乡,回荻花城行善一直是她的心愿,我是来帮她完成心愿的,这些事我一定要自己做!”李文斌拉开风二公子,继续分银子。

晌午时分,聚在巷子里的人群终于散去,等了一上午的风二公子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好了,这银子也分完了,我现在可以带你出去走走了吧!”

说着搂住李文斌的肩就往外走,“冬日荻花城的景致并不多,乔府地下有一温泉,到冬日,他府上也是景色如春,不过子秋最近在三生茶楼养伤,对了,不如我们去三生茶楼,那地方也是个绝妙的地方,那里的老板是个女子,茶楼里还有一个绝色美人。”

风二公子说得正起劲,突然看见跟在他们身后的低眉顺眼的灰衣女子,“咦?这就是你的那个女管家?”说着又对女管家挥挥手,“你们公子交给我了,你回去吧!”

女管家抬眼看了一眼风公子,这一眼让风二公子觉得背脊生寒。

“老爷不喜欢外人,需要我随身伺候。”女管家的声音毫无起伏。

“哎,你……”

“紫苑,你回去吧!”李文斌突然开口,随后大步朝前走去。

风二公子和李文斌到茶楼的时候,晌午已过,茶楼的客人不多,二人走到门口的风铃下,风铃突然在二人头顶环成一圈,发出幽蓝色的光,而在窗下软榻上正和乔子秋对弈的等雨并没有看到。

3

“子秋贤弟,好久不见!”风二公子拉着李文斌大步走到等雨和乔子秋面前。

“直修。”乔子秋站起身对风二公子拱拱手,然后面露疑惑地看着他身侧眸光一片死寂的李文斌,“这位是?”

“哦,这位是我屏城的表兄李文斌,他家中出了一些事,来荻花城散散心,我便带他来茶楼坐坐。”说着风二公子又对等雨拱手一礼,“等雨老板!”

等雨颔首浅笑。

“原来是‘一人一箫一片天’的洞箫公子李文斌,幸会,幸会!”乔子秋满目惊喜地朝李文斌拱手行礼。

李文斌依旧眼底一片死寂,仿佛没有听到乔子秋的话,木然许久才回过神,朝乔子秋点点头。

“有人要尝尝我研制出来的新茶吗?”阿九端着一壶茶和一小碟点心从后院出来,对着茶楼中不多的客人开口。

跟在她身后出来的菖蒲挤在等雨身边坐下。

等雨低声问菖蒲:“今日又是什么口味?”

自从乔子秋伤势好转以后,阿九便终日不再理会他,拿着从博渊楼借来的《异茶注》一门心思开始研究各种口味的茶,今日是甜味的,明日是有竹叶清香的……短短的十多日,等雨和菖蒲已经被她拉着试了不下三十种口味的新茶。

“叫妃子笑,据说有酒的味道。”菖蒲掩唇,低声开口。

“不如你们尝尝吧,新品,价钱优惠!”阿九把茶壶放在刚刚落座的风府二公子和李文斌桌上。

风府二公子还没有开口,李文斌摸了摸茶壶上的木樨花花纹,意外地动了动眸子朝阿九点头致谢。

风二公子见状,赶紧爽快地往阿九手里塞了银子。

一个时辰后,风府的仆人寻到三生茶楼,在风府二公子身边耳语几句,二公子匆忙朝等雨子秋道别,还把一杯接一杯喝着妃子笑的李文斌托付给二人。

“家中有些急事要我处理,子秋贤弟帮我照看一下李兄,我会通知他的管家来接他。”

乔子秋点点头,直到日落时分,茶楼的客人全部离开,李文斌还在那里喝着妃子笑。

“李兄!”乔子秋上前叫他,李文斌却突然趴倒在桌上。

菖蒲上前看着面色潮红的李文斌,竟是一副喝醉的模样,“想不到茶也能喝醉。”菖蒲耸耸肩,满目难以置信。

“伤心人,茶不醉人,人自醉!”等雨淡淡开口,站起身收拾桌上的茶具。

“什么伤心人?”

“娘亲,他好香,我可以吃了他吗?”小十五一边嗅一边从房梁上探出头,一跃跳到了李文斌的桌子上。

等雨瞪了一眼小十五,“他可是个活人!”说完长叹一口气,把划破的手指伸到小十五面前。

小十五心不甘情不愿地舔了舔等雨的手指,又伸头朝醉倒的李文斌身上嗅了嗅,转身准备跳上房梁。可是他突然转身,一把拉住李文斌的手,从李文斌身体里拉出一个泛着盈盈淡光的魂魄。

“十五!”等雨严厉地大叫一声,可是在她看见李文斌茫然泛着盈盈淡光的魂魄后突然顿住。

菖蒲看着李文斌的魂魄,神色奇怪地开口道:“阿雨,这是……改命续寿?”

魂魄中有盈盈的光,这样的魂魄因为自身的光,所以看不见引魂灯,新死之后,鬼魂会受承载了别人寿数的器物引导回到身体中,从而可不死,改命续寿。

等雨点点头,犹豫一瞬,还是把李文斌的魂魄送回身体。

“等雨老板,乔公子。”这时,茶楼走进衣服上有风府标记的青衣小丫鬟,“二公子说文斌少爷在这里,吩咐我来接他。”

“嗯,他的管家没来吗?”

听闻“管家”二字,小丫鬟把头低得很深,“管家……管家有一些事情,不方便过来。”

随后小丫鬟扶着李文斌快步走出茶楼,到门口时风铃再次在李文斌头顶环成一圈,发出幽蓝的光。

等雨看着李文斌头顶的风铃,眸光沉了沉。

4

“阿雨,他改命续寿了,他身上还沾染了鬼气!”菖蒲走到等雨身侧。

“他这般伤情的模样,应是家中有亲人过世,沾染鬼气并不奇怪,只是改命续寿这种事,我看他魂魄的模样应该是寿数已尽,如果不是以正途改命续寿,就是用了邪术、损他人寿数,甚至有人因此丧命!阿秋,”等雨回头问软榻上呆呆望着阿九收拾茶具的乔子秋,“这个李公子,你知道多少?”

“啊?”乔子秋回神,耳根发红,“等雨老板刚才说什么?”

菖蒲耸耸肩,拉着阿九去后厨,“阿雨赶紧问。”

等雨无奈又好笑,她早已发现这些日子里,子秋看阿九都是一副春心萌动的模样,如果阿九终得良人,她也乐见其成,只是不知为何,阿九这几日十分疏远乔子秋。

“刚刚离开的李公子你可曾认得?”

“我从未见过,但是久闻其名,”乔子秋思忖片刻后开口,“屏城李家,百年的洞箫世家,百年来李家都以做洞箫闻名,李家的洞箫远销各大城池。

“而李家的洞箫商队一向都由李公子亲自带队,每到一处李公子都会亲自表演洞箫,传闻李公子的洞箫声哀婉悠扬,余音袅袅,闻者难忘,所以有‘一人一箫一片天’的名号。传闻这李公子品行高洁,我想夺人寿命为自己续寿的事他定是做不出来的。”

等雨挑挑眉,原来续寿之事他听到了,她还以为他顾着看阿九,没有听到呢!“那近日他府上是有何人过世吗?我看他过得十分伤情。”

“这个……听说不久前他的妻儿在一场大火中丧生。”

等雨点点头,没想到第二日一早,李文斌早早等在茶楼外。

他看见开门的等雨,颔首一礼,径直走到昨天的桌子前坐下,“还是昨日的茶,多谢!”

等雨走去在他对面坐下,“昨日的茶是阿九配的,至于今日她还能不能配出昨日那个味道,我也不知道。我这里倒是有道好茶,叫‘花好月圆’,茶中有蜜有花还有团圆的味道,不如公子试试?”

“团圆吗?也好。”李文斌伤情一笑,木然开口。

此时,茶楼竹林一里之外,李文斌的女管家望着三生茶楼周围的结界,冷冷地朝她身侧一脸惊恐之色的风府青衣小丫鬟开口道:“你进去把老爷接回来。”

“是……是!”小丫鬟战战兢兢地快步走向茶楼。昨日女管家竟然在她面前吐了蛇信子,她想把此事告诉公子,却发现她刚想开口,全身就如万蛇噬咬,痛苦万分,这个管家,太可怕!

“雪儿!”李文斌大叫一声,从凳子上站起身。接着他眼前的白雾散尽,没有雪儿,没有孩子,只有坐在他对面的等雨。

“我看到雪儿了,雪儿回来了!她刚刚就在这里!”李文斌一改往日木然,激动地朝等雨开口。

“公子,是茶。”等雨指了指桌上的茶杯,“这‘花好月圆’可以让公子看见心中最想念之事。”

李文斌看了看茶杯,颓然地坐下,自顾自开口道:“我曾经以为只有冥界才有无间地狱,而今,我才知道,原来,炼狱在人间,雪儿和孩子们离开后,我每一日都活在炼狱之中,这炼狱无穷无尽,无边无际。”

李文斌伸手又要去喝“花好月圆”,等雨伸手拦住他,阻挡间看见他腕间狰狞的伤疤。等雨眸光一闪,李文斌寻过死,寻死之人,是不会为自己改命续寿的。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公子既然相信有炼狱,那自然也信轮回,既然如此,那公子就应该相信,天上地下,轮回之间,相守相念之人终将有一天会再相遇。”等雨收回手慢慢开口。

5

“公子,公子,管家让我接您回去!”青衣小丫鬟冲进茶楼,快步走到李文斌身边着急催促他离开。

“会有再相遇的一天……”李文斌仿佛没有听到小丫鬟的话,反复呢喃着等雨的最后一句话,“姑娘,”李文斌突然望着等雨,眸中散着晶亮的光,“荻花城可有寺庙?”

“有,荻花城外有一座长明寺。”

“那姑娘可否帮我一个忙?我想请姑娘帮我在长明寺中为雪儿和我们的三个孩子点上四盏长明灯。”

“你为何不自己去?”

“我……实不相瞒,自我上次寻死不成之后,就无法再靠近任何寺庙,所以……姑娘,只要你答应帮我,必有重谢!”说着李文斌解下腰间的玉佩。

等雨看着李文斌手里的占岿古玉,眸光一动,接下了玉佩,“好!”

李文斌随着小丫鬟离开茶楼,上了马车,倒头便睡,仿佛从前那个不休不眠、只能借酒入睡的人不是他。

灰衣女管家细细为他盖好被子,却在看见他空空如也的腰间时眸光一冷。

“少爷的玉佩呢?”

“啊?!”小丫鬟战战兢兢往后缩了缩,“少爷请茶楼的老板帮先夫人去长明寺点长明灯,那玉佩做了酬劳。”

女管家双手捏拳,骨声脆响,“是吗!?”

青衣小丫鬟只觉得这马车里比冬日寒风凛冽的挽江冰面还要冷。

巳时过半,等雨到后厨把从李文斌那里得来的占岿玉佩递到阿九面前,“这个时辰去长明寺一趟,回来应该还能赶上午膳。”

等雨阿九到长明寺的时候,一架马车早已等在长明寺外的山道上。马车上的灰衣女子望着阿九腰间的玉佩眸光冷冷。

等雨阿九踏进长明寺大殿,等雨望着大殿中的佛像,有一个瞬间她竟然觉得这佛像是知远的模样。她走到大殿西侧点燃四盏长明灯,突然灯火摇曳,一阵冷风吹进大殿,随着冷风进殿的还有森寒的杀气。

“阿九!”等雨大叫一声,转身把阿九拉到身后护住。

她们面前一灰衣女子手执双剑,双眸全黑,脸上还有一蛇头若隐若现。

等雨眸光一沉,朝殿中早已吓得腿软的小沙弥大喊:“退出去!”随后手伸向发间。

等雨取下曼珠沙华,小沙弥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可是,曼珠沙华被取下后却在等雨的指尖化为灰烬。

“阿雨,怎么会这样!?”阿九吃惊地望着化成灰烬的曼珠沙华。

等雨眸光暗沉,感受着指尖的灰,“这是一个障眼法,阿九,我的曼珠沙华丢了。”

灰衣女子脸上的蛇影,身形突然变大,飞掠而出,朝等雨阿九袭来,等雨一掌推开阿九,口中念诀,一条光链出现,缚住大蛇,灰衣女子见状,提剑飞身而上,朝等雨攻去,下一瞬,在她的剑快要刺到等雨时,被光链缚住的大蛇突然逃脱,大蛇卷起阿九,带着阿九飞离长明寺大殿。

等雨心下焦急,要追上去,可是此时,灰衣女子口中吐出一团黑气,黑气挡住等雨,灰衣女子得意一笑,闪身准备跟上大蛇,可是就在她转身间,长明灯的灯火跃入她的眸子,她眸光一冷,满目愤怒地飞身打翻了等雨点燃的四盏长明灯。

这侧等雨口中念诀,一股旋风驱散黑气,她抽出腰间的软剑,飞身截住要逃出大殿的灰衣女子。

6

灰衣女子冷哼一声,一柄长剑脱手,落地的长剑瞬间化成无数条细小的黑蛇,黑蛇迅速包围住等雨,等雨持剑挽花,飞快地斩杀黑蛇。

不想黑蛇被斩断后,瞬间又化成更小的黑蛇,层层叠叠地攀爬在一起,牢牢地扣住等雨。等雨眼看着飞出长明寺大殿的灰衣女子,心下大急。

接着她以软剑划破手指,指尖念诀,凌空画符,血符燃烧后,巨大的火凤凰出现在等雨身后,而锁住等雨的小黑蛇瞬间被火凤凰的炙焰燃尽。

与此同时,长明寺后山白骨宫殿中闭目打坐的僧人突然睁眼,他的一双眸子,竟都是妖冶的赤红色。

火凤凰仰天长嘶一声,带着等雨飞出长明寺大殿,巨大的凤凰翼掠过大殿大柱,大殿轰然倒塌,等雨惊诧地看着她身后倒塌的长明寺大殿,她的凤凰精魄竟然如实体一般,果然如阿蒲所说,她真的强大了。

等雨忍住额间突然出现的异常的灼烧感,飞身追向逃向后山的灰衣女子。

等雨追到后山,看着铺遍整个山谷的绯红如血的曼珠沙华瞬间呆住。

而不远处,逃走的灰衣女子被困在一个白骨圈中,白骨明明很矮,可是,灰衣女子一切一切的挣扎,在白骨圈中都变成了徒劳。她不远处的花地里阿九昏迷倒地,而带走阿九的那条黑蛇早已不见影踪。

花海深处,手持佛珠的白袍僧人,踏着白骨路,缓步朝等雨走来,他每走一步,他身后的白骨和曼珠沙华花瓣就在空中飞舞、连结,最后,白骨化为一顶花轿,而飞舞的曼珠沙华结成一件绯红的嫁衣。

白衣僧人眉心一点朱砂,赤红妖冶的眸子,立在花海中朝等雨伸出手,“凤音,过来!”

等雨放下手中的剑,泪流满面地朝白袍僧人走去。等雨知道她明明不能过去,可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控制不住泪流满面,控制不住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突然,赤日虹剑横空而过,飞剑直插白骨花轿和曼珠沙华嫁衣,瞬间白骨花轿和曼珠沙华嫁衣都化为碎片。

“阿雨,过来!”花海的这一头,一身大红锦衣的乔子期一手持赤日虹剑,一手朝等雨伸手。

等雨如梦初醒,诧异地望着远处眉间一点朱砂、双眸妖冶诡异的白袍僧人,“知远大师,你……”

“阿雨,他不是知远。”乔子期飞身环住等雨,带她飞离曼珠沙华的花海。

“他是谁?”等雨抬头望着乔子期,满目惊疑诧异。

“呦,这么快就回来了?你这是想起来了?”知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浩淼广大,他看着乔子期,勾起嘴角,一双赤红的眸子越发妖冶诡异。

乔子期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惊疑不定的等雨,傲然朝白袍僧人望去,“我想没想起来,与你何干?”

白袍僧人弯唇,并不在意乔子期的回答,“如何,那九嶷山之行可查出我何时破封印了?我的杀枢没有为你准备一份大礼吗?”

等雨被乔子期扣在怀里,发现乔子期的灵体比离开时要透明了几分,似乎受了重创,她刚要开口,乔子期轻哼一声,朝地上扔了一把三叉戟,“你的战枢,死了!”

白袍僧人睨着地上的三叉戟,脸上笑意不减,“死了?死了也就死了吧,反正是没用的东西,省得我自己动手了。”

乔子期反手把赤日虹剑收在身后,“寂渊,我不打算与你为敌,你真正冲破封印之前,我也懒得与你动手,但是,你的人,若再敢来犯,下场,都和这战枢一样!只要你不动等雨,你祸害六界也好,称王称帝也罢,我都不会管!”

“呵呵,”白袍僧人轻笑,声音邪气妖冶,“六界称王什么的,我还真的都有那么一丝丝的兴趣,因为,我要用六界为聘,娶凤音。”

乔子期双眸微眯望着知远,“你是记性不好了吗?一千年前,凤音亲自封印了你,她已经死了!”

白袍僧人的眸子突然妖冶如血,他望着等雨,唇角邪气四溢,“不,她没有。”

7

此时,曼珠沙华的花丛里,阿九身下突然飞出巨大的黑蛇暗影,黑蛇暗影冲破囚住灰衣女子的白骨圈,带着灰衣女子,卷起阿九腰间的玉佩,飞速逃离曼珠沙华的花海。

乔子期和白袍僧人睨着黑蛇暗影,谁也没有出手。待黑蛇的身影消失,白袍僧人身后的白骨突然在空中凝成一把巨剑,乔子期神色一懔,手中的赤日虹剑飞身迎上,两剑在空中对峙。许久,乔子期和白袍僧人各退一步,两剑从空中掉落。

突然,白袍僧人猛地吐了一口血,再抬头,他额间的朱砂和妖冶的红眸消失。他伸手,花海中一朵曼珠沙华飞入他手中,他抚着胸口,似乎忍着极大的痛苦极力压抑着什么,把曼珠沙华抛向等雨,“小阿雨,走!”然后转身跌跌撞撞朝花海深处跑去。

等雨接过曼珠沙华,在巨大的震惊中久久没有回神,刚才那个人说,她的阿姊还活着。

等雨被乔子期拥着带回茶楼,才从震惊中回神,“阿九!”

乔子期朝身后招招手,符纸化成的人形抱着阿九上前,径直走进茶楼。

等雨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被乔子期拥在怀里,她从乔子期怀里挣脱出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耳根已微红,“你……知道我封印了你的记忆?”

“嗯。”

“那你的封印……”

“没有,没有解开,那都不重要,我知道一件事就够了。”乔子期突然朝等雨邪气一笑,在等雨额头落下一吻,“我喜欢你。”

等雨惊慌地推开乔子期,耳根绯红地怒瞪着他,“你!”

乔子期轻轻一笑,伸手拉过等雨进茶楼,“阿雨,亲都亲了,你有工夫生气,不如问问我你想知道的,我一会儿还要去一趟冥界。”

走了几步,等雨落在乔子期身后,抽回自己的手,语气小心翼翼又满怀希冀地开口道:“那,我阿姊是不是……”

乔子期身形顿住,叹了一口气,转身双手撑在等雨肩上,“阿雨,不是,你的阿姊已经死了。”

等雨心沉到谷底,推开乔子期的手,泪水盈满眼眶,“可是,那人说我阿姊还活着,我阿姊可能还活着……我……”

乔子期拉住等雨,掰正她的身子强迫她直视他,“等雨,你记住,凤音已经死了!”

等雨顿时失去了所有力量,失魂落魄地望着乔子期,“你一定是在骗我!”

乔子期抬手拭掉等雨脸上的泪,又叹了一口气,“那你为什么哭,他的话,你并不信对吗?”

“我……”等雨极力想要否认,却不知如何否认,她心里确实是不信那人。

“那他到底是谁?寂渊是谁?知远又是谁?”

“寂渊是太古时代与我同时产生的大魔,至于知远,他应该和寂渊有关。凤凰血脉的封印应该远不止封印寂渊一千年,寂渊能够提早醒来一定和知远有关,但是具体的关系我还需要去查。而今我灵体受损,需要回一趟冥界,阿雨,你答应我,我回来以前千万不要独自去见他。”

等雨看着乔子期逐渐透明的灵体,眸光闪烁,寂渊的话不可信,但乔子期的话她也不全信。

“阿雨!”

等雨被乔子期强行按住,动弹不得,只得点点头,“我答应你!”

乔子期微微一笑,又准备俯身亲等雨,等雨一把推开他,乔子期不甚在意地笑笑,身形消失在茶楼中。

8

第二日一早,等雨下楼就看见风府二公子在茶楼中高声喧哗道:“小丫鬟告诉我,李兄昨日只来茶楼喝了茶,回去后便一睡不醒,无论如何,茶楼也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阿九冷眼看着风二公子叫嚷,不愧是风家的人,有求于人,便是好言好语,人若有失,就是翻脸不认人。

“风公子,昨日阿雨受那李文斌之托,去长明寺帮他死去的妻儿点长明灯,结果在寺庙中我们就被人追杀,这个我们还没有向李公子要交代呢!”

“九姑娘说笑了,昨日长明寺大殿倒塌,你们是否去点了长明灯,又是否被人追杀已经无从查证,但是而今李兄一直昏睡未醒却是事实。”

“你!”

“玉佩,”等雨突然开口,“昨日那灰衣女追杀我们是为了玉佩,那玉佩肯定就是李文斌改命续寿的器物。”

“灰衣女?什么模样的灰衣女?”风二公子突然开口。

阿九想了一会儿,“咦?我倒是想不起她是什么模样,只觉得低眉顺眼。”

“竟然是她?李兄的管家不见了,也是灰衣打扮,低眉顺眼,我已经见过她好几次,但是,我也说不上来。”

“他的管家竟是个女人吗?”

“嗯,这个女管家跟着李兄可有些年头了,不过,这种管家我是无福消受,每日跟得那么紧,任何人靠近李兄时都是万分戒备。”

“追杀我们的灰衣女子定是李文斌的管家,为李文斌改命续寿的也定是她了。”等雨开口,“她是南蛮灵冥族,身为灵冥族擅自为人改命续寿,是要遭天谴的!”

“阿雨,什么是灵冥族?”

“灵巫为猫,灵冥为蛇,灵魁为龟,此三族自古与三种灵兽定下契约,族人供奉灵兽,同时族人获得灵兽的力量,除了人形外,他们还可以化形为三种灵兽兽形。

“这三族常与引渡人为伴,协助引渡人,拱卫阴阳渡口。灵巫族追踪能力天下第一,灵冥族可送错入地府的生魂回去,所以,他们有改命续寿的能力,而灵魁族可吸取天地灵气,加上阴阳渡口结界。这三族获得天地的灵力,同时,他们滥用力量也会受到天谴的惩罚。”

“可那灰衣女子可不像有天谴的模样。”

“她没有天谴降身,那就是有人也为她改了命,代替她受了天谴。”

“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

“等!她昨日定受了重创,否则,以她对李文斌的在意,不可能任由李文斌离魂,放任不管,她一定会回来的!”

傍晚落雨的时候,茶楼外果然来了人,不过来的并不是灰衣女子,而是抓走阿九的那条没有实体的暗影大蛇。

大蛇走进茶楼,化成一个虚影的老者。他走到等雨面前,对等雨深深躬身一礼,“引渡人,请你救救我的女儿,请你一定救救她!”

“你的女儿,是昨日那灰衣女子?”

老者点点头。

等雨细细打量着老人,这老人不是鬼魂,也不是生魂,倒像是饲灵鬼。

所谓饲灵鬼就是灵巫、灵冥、灵魁三族中,用自己的尸身喂养灵物,等这灵物死后,就可以化成拥有灵物力量的鬼。饲灵鬼一般是三族族人死后想要继续守护引渡人,就化成饲灵鬼守护在引渡人身边。

“你的女儿昨日可是想杀了我们!”

“不,她只想拿回玉佩,她要救李文斌。”

“可我看到的是她既想拿回玉佩,也准备杀了我和阿九!”

“是,是,都是我的错!”老人突然跪下,不停地向等雨磕头,“李文斌把玉佩给你二人,她本来只想拿回玉佩,可是在庙中看见你二人为林雪儿和她的孩子们点了长明灯,她决定改变主意,拿你们的寿数,再为李文斌续寿。”

9

“她之前是拿何人的寿命为李文斌续寿的?”

“林雪儿,就是林雪儿和她的孩子的寿命。林雪儿本是李文斌的发妻,紫苑算到李文斌会在带商队途中遇匪身亡,就在同一天烧死了林雪儿和她的三个孩子,为李文斌改命续寿。”

“你们身为灵冥族,本该与引渡人缔结契约守护引渡人,为何会做了李文斌的管家?”

“那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她就不会遇上李文斌,也不会背弃了族人,一路追随李文斌到屏城,又为了接近他,做了他的女管家。”老人深深把头埋在地上,“十五年前,她刚刚成年,成年以后她就可去十八个阴阳渡口分别拜访那里的引渡人,找到合适的引渡人,与其缔结契约,守护引渡人。

“我念她少小离家,便许她一件礼物,带她到理都逛街。就这样,我们在理都遇上了屏城商队的李文斌。李文斌在高台上吹箫,紫苑一下子就被他迷住,随后,她便背弃族人,一直追随李文斌。”

“她追随李文斌顶多是背祖弃约,但杀了无辜的人,私自为人改命续寿是罪不可赦,这是会遭天谴的,这样你还想让我救她吗?”

“她杀人改命已经遭了天谴,那天谴就在我身上,我已经替她受了天谴,请姑娘救救她!”

“老人家,您帮她承受天谴,化成饲灵鬼守护在她身边,不是爱护她,而是助纣为虐。她在错的路上走了这么远,每一步你都可以拉住她,可是每一步,你都只助她越走越错。

“她离开灵冥族背祖是错;你没有拦住她,她杀了林雪儿和孩子为李文斌续寿是错;你没有拦住她,她要杀我和阿九夺玉佩再续寿还是错,你依旧没有拦住她。而今她受白骨阵的重创,你要我来救她?”

“是我的错,是我太莽撞冲破那白骨阵,我没有想到她会遭受那样大的反噬,不是她的错,都是我,是我错了!”

等雨看着地上苦苦哀求她的老人摇摇头,“你是错了,但是你还是不知道你错在哪儿。”

“我的错,都是我,我救不了她!”老人突然仰天嚎啕大哭。

哭泣中,老人虚影的身体突然变红,“啊!紫苑!”老人担心地大叫一声,化成大蛇就要飞出茶楼,但是到门口又突然飞了回来。

“我虽不知昨日那和尚是谁,但他必定是与姑娘为敌。昨日我带紫苑冲破那白骨阵后,紫苑就受反噬,骨头根根从身体里飞出来,要朝长明寺的后山而去。

“那花地里的白骨诡异异常,根根都带了白骨主人生前的力量,我想那和尚是通过控制白骨,得到那些白骨主人生前的力量。如果他得到了紫苑的白骨,也就得到了紫苑的力量,姑娘不想救紫苑,但是也不愿意多一个敌人吧?”说完,大蛇腾空飞身离开。

等雨踌躇片刻,拔下发间的曼珠沙华化剑飞身跟上。

等雨跟着大蛇追着紫苑的白骨一路到了长明寺后山。此时,漫山遍野的曼珠沙华都已经凋谢,花海中的白骨路和花海深处的白骨宫殿已经不见影踪。

紫苑的白骨在凋谢的花海上空飞掠一圈,突然根根散落在等雨身旁的花海之外,大蛇见状,赶紧卷起地上的白骨,逃离了长明寺后山。等雨望着凋谢的曼珠沙华花海,握了握手里的剑,随后转身追着大蛇离开。

待他们离开,长明寺寿灯塔中走出一人,手持佛珠,嘴角和白色的僧袍上都是斑斑血迹。他双眸清明,手扶着灯塔的门框,望着等雨飞身离开的身影,口中叹息道:“阿音,阿音,我要困不住他了。”

10

等雨回到茶楼,老者早已带着昏倒的紫苑跪在茶楼中。

“我深知自己罪该万死,只求引渡人与我女儿缔结契约,收下她。从今往后,让她来守护您。”说着,老人朝等雨重重磕了一个头,“从前,我为她,处处错,希望这一次是对的。我替她受了天谴,不久将魂飞魄散,以后,请引渡人可以教她对的事。”

“要教她的事,你自己对她说吧!”等雨伸手,准备唤醒紫苑。

“不,请你不要叫醒她!她不知道守护她的灵蛇是我,她只以为那是她召唤来的一条灵蛇精魂。”

“我不需要守护,也不会与她缔结契约,要教她的东西,你还是自己与她说吧!”说完等雨伸手拂醒了紫苑。

紫苑醒来,看清等雨,神色一懔,在她看清身侧老泪纵横的父亲时,顿时呆立。

“爹爹,您……”

老人伸手轻拂紫苑的脸颊,一转身化成大蛇,又一转身化成人的模样。

紫苑泪流满面地朝老人跪行而去,“爹爹,爹爹,怎么是您,怎么能是您……”

老人捧起紫苑的脸,为她擦干眼泪,“孩子,是我错了,你一开始我就应该拦住你,可是,我没有,一步错,步步错,以后你不能再错下去了。从今以后,爹爹也不能再守护你,你要选择对的路,做对的事。”说完,老人化成一阵青烟,身形消失在茶楼中。

“啊!”紫苑撕心裂肺大叫,疯狂地在茶楼中乱抓,希望可以抓住老人化成的青烟。但是青烟缕缕从她指尖滑走,消失得干干净净。

紫苑瘫坐在地,嚎啕大哭。许久,她从怀中拿出占岿古玉,递到等雨面前,失魂落魄地朝茶楼外走去。

“你要去哪里?”

“修行。我一直做了错的事,我以为是自己幸运地召唤了一条灵蛇,它守护我,帮我挡了天谴。原来,没有那么幸运的事,我所有的错,都是由我爹爹来偿还的。原来,这个世上,做错了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说完,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茶楼。

等雨看着紫苑离开的身影,把玉佩拿到茶楼东北角暗处一个伏在茶桌上的身形前,这个身形旁边,一道懵懂的泛着微光的魂魄泪流满面。

等雨刚要把玉佩系在他的腰间,他却拉住等雨的手,“人间无趣,失了雪儿,我本已了无生意,只是那次寻短见,被紫苑救下,她哭着求我活下来,告诉我若不活着,她也会随我而去,我不想她有事,便没有再寻短见。

“而今,一切落定,我想去和雪儿还有我的孩子们团聚,请你转告风府,把我也葬在葬雪儿和孩子们的那棵木樨树下,我们要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等雨望着李文斌越来越淡的魂魄,终是捏紧玉佩,点点头。

腊月十六,荻花城又下起了雪,从荻花城到屏城的扶灵队伍,冒着雪离开了荻花城。

而荻花城外不远处的山岗上,一灰衣女子,身披荆棘,九步一跪,一路朝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