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荻花城冬天要比别的地方长一些。当第一场春风吹过的时候，荻花城终于开始暖和起来，午后的阳光已经开始泄露温暖。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咿咿呀呀的戏文柔柔暖暖，躺在午后的暖阳里不想睁眼，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碧螺春，拂了拂茶盖，轻轻吹了一口，一身优雅惊艳了身边的小童。他浅抿一口茶，放下茶盏，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很多年了吧，多年以前的那些小童也是这样，初见惊艳，然后慢慢习惯，慢慢长大，最后离开。他也不知道这戏楼里，来了多少人，又走了多少人，一代一代，星辰斗转，日月轮回。

时光啊时光，最经不起的就是惦念。

“公子，公子，前厅来了一个人，非要点公子唱曲！”戏楼小厮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急急开口。

他看着气喘吁吁的小厮，不疾不徐地递了一杯茶水过去。晚晚是戏楼名义上的老板，而戏楼真正的老板是他，一般的人，晚晚自会帮他挡住，要小厮进来传话的自然也就是挡不住了，此刻他倒是也有兴趣出去看看。

“公子……”小厮喝完水，把茶杯放在一边，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走吧，我们一起去前头看看。”说完起身朝前厅走去，小厮马上跟了上来，伺候的小童子却呆在原地。他摇了摇头，停住步子。

“呲——”小厮低声呲了一声，小童这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跟上。他提步，继续朝前厅走去，看来，下次还是要晚晚找个伶俐些的人儿。

“我要听你们这里的紫陌唱曲，去把他叫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还没到前厅就听到一个女子高声叫嚷。他无奈摇头一笑，原来是跋扈的女子，难怪晚晚招架不住。

“在下就是紫陌，不知姑娘想听什么曲？”他大步走到前厅，对着厅中叫嚷的女子朗声开口。

正在吵吵闹闹的女子，转头看见他，一瞬呆住。他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但是还是好脾气地没有发火。但是这个女子给他的感觉——不喜。

晚晚正站在女子身边，看见他出来，才松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他身边。

好一会儿，女子终于回过神，盯着他喃喃自语道：“你竟是一个男人，哥哥和乔子秋他们经常来捧的竟是一个男人！”

紫陌皱起眉头，他并不在意被人看着，但却不喜欢这姑娘直勾勾的眼神。

不过随后他勾了勾嘴角，弯起了一个浅浅的笑，“姑娘不是来听曲的吗？”

“啊！对，我要听曲。”刚才，她竟然看得痴了。

“那，姑娘想听什么？”

“你唱什么，我就听什么。”

“那好。”他掩唇勾了勾嘴角，优雅地朝台子上走去。见他安抚住这姑娘，晚晚转身招呼其他的客人。

咿咿呀呀，暖风吹得人醉，字字珠玑，腔腔婉转，如玉落，如溪鸣，精致绝美的嗓音在堂中荡开，不一会儿堂中人都听得痴了，她也听得痴了。其实她根本听不懂戏，她只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唱戏的模样。

紫陌公子唱了半个时辰，台下的众人都饱了耳福，听得痴了，听得醉了。

不一会儿紫陌缓缓俯身，朝台下众人一个躬身，戏台落幕。

晚晚磨磨蹭蹭上前，她实在不愿意再惹这尊神，但是紫陌却不喜欢她，便狠狠地摆了她一道，这半个时辰一千两银子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

“方小姐，这是今日的账单，一千两银子，您何时结了？”

“你家戏楼虽是荻花城数一数二，但半个时辰这也太贵了些！”姑娘还没有开口，一旁的小厮倒是先开了口。

“既然来听曲子，难道方小姐没带银子吗？”晚晚淡淡地看了小厮一眼，没有答他的话，而是继续看着方百茗。

“木童，你把银子给他。”她起身看了一眼厚厚的幕帘，仿佛隔着幕帘可以看见那幕帘之后的人。

“就是，方小姐怎么会缺银子呢！”晚晚欢喜地接过银票，朝方百茗欠了欠身转身回了后院。

2

荻花城方家虽不像风、乔、夜、柏四大家族那般门楣煊赫，但是在荻花城也是赫赫有名的名门。作为方家一出生就被捧在手心里的方家大小姐，方百茗当然不会缺银子。

数百年来，方家子孙中女孩极少，方百茗作为这一百年来方家唯一出生的女孩，被方家宠得有些不着边际。从她出生到而今，几乎所有人都对她都是有求必应，唯独一个紫陌对她懒假以辞色。可是即使这般她还是对他喜欢不已。

从那天以后她每天都到戏楼听戏，每次都点紫陌唱，因为她时常缠着紫陌，方远和乔子秋倒是都避开为她提供更多机会。只是紫陌还是不喜欢她，他常常是随意地唱首曲子，收她大把的银子，她倒是十分乐意，而且就此甘之如饴。

“今日要听什么？”

“我今日不听曲，紫陌和我说说话可好？”

“好！半个时辰，五百两银子。”

她欣然点头，笑嘻嘻地凑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拉起他的一片衣角，“紫陌，你可知我心悦你。”

紫陌低头看着眼前痴痴望着他的小姑娘，这些年啊心悦他的太多，可是时光啊，太年轻。她们上一刻还在心悦他，下一刻又会嫌弃他的身份，转身嫁给了别人。

他淡淡一笑，扯出自己的衣角，转身眯眼望着初冬的暖阳，“我不悦你，你换个人心悦吧！”

“我就是心悦你，怎么可以换个人心悦呢？”见他扯出衣角，小姑娘不敢再拉他，只是依旧不依不饶。

他回头，勾了勾嘴角，方百茗一瞬看得痴了，随后，他一字一句地开口：“今日半个时辰，只收一百两。”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凉亭，只留下凉亭里还在痴痴望着他背影的方百茗。

他眼中，她是一个钱多人傻的富家小姑娘，而她眼中，她只喜欢他一个。她依旧来找他，他却爱答不理，高兴的时候还会敷衍一番，不高兴的时候便会直接不见。

这天他照例出来晒太阳，她早已等在凉亭里。

“紫陌，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又知道什么是喜欢呢？”他抬起头望着远天，眼底中有数不尽的落寞。

“我懂，我懂！”

他突然勾起嘴角，眼底满是玩味，欺身上前，嗓音惑人地开口：“你既然这么喜欢我，今日就嫁给我如何？”

“啊！今日……”小姑娘被他突如其来的话惊呆，又因为他的主动近身，顿时面颊绯红，随后娇羞不已地低下头。

好一会儿她才努力压住自己快如擂鼓的心跳，羞涩地抬起头，“我……我……”

“你是愿意了？”紫陌挑了挑眉，直起身子，作势要吩咐小童准备喜堂。

见紫陌的动作，她赶紧拉住他的手，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紫陌我……我是喜欢你，我愿意嫁给你。可是，我……我可以给你很多很多的银子，可是我不能嫁给你。”

紫陌轻哼一声，甩掉她拉住他的手，斜睨着她，淡淡地开口：“我不缺银子，既然不愿，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说完他背着双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踏出凉亭。无趣啊无趣，当真无趣，都是心悦他，又如何？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他。

方百茗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身影，跌坐在地。

她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她是真的愿意嫁给他，可是奶奶告诉过她，她自小身子不好，大抵是活不过十八岁的，她的家人对她一直十分宠溺，对她有求必应，也是希望她短暂的有生之年可以活得快活一些。没人知道她听到他要她嫁给他的时候她有多高兴，可是她时日无多，她不能，误了他。

自那日以后他就懒得再同她多说一句话。她再来，他就让小厮把她赶出凉亭，她也就没再进过凉亭，只是站在凉亭外远远地看着，日复一日，风雨无阻。

一日他正看书，突然出神，凉亭外那个每日都会准时出现的红衣身影今日没有来，似乎有一些时日她都没有出现。

“小兮，这几日方家小姐怎么没有来？”他握着书卷，不经意地问道。

“方家小姐？公子不是不喜她来吗？方家小姐，已于半个月前病逝了。”

“病逝？！”他心中一惊，手中的书卷跌落在地。

“她身体一直很好，怎么会突然病逝？”他装作不小心失手弄掉书卷的样子，自自然然地俯身捡起地上的书卷。

“公子有所不知，方家小姐自小就体弱多病，看遍了荻花城大大小小的医馆，几乎所有医师都断言她活不过十八岁，果然……”

他摆摆手，让喋喋不休的小童退下，负手转身他望着远天，突然想起那天她告诉他不能嫁他为妻时那眼底的绝望和悲戚，蓦地，心底某个角落突然钝痛不已，随后蔓延全身。

他不喜欢她，甚至经常不记得她的名字，直到现在他都弄不清她到底是叫方百茗，还是叫方白敏。她以那么强势的让他烦不胜烦的姿态闯进他的生命里，离开，又那么不留余地……

3

紫陌这只老妖精出现在三生茶楼的时候等雨很是惊讶。他在荻花城住了很多年，但是从来没有来过三生茶楼。等雨以为他们会这样一直老死不相往来地下去的时候，紫陌居然出现在了三生茶楼。

“帮我开鬼门。”紫陌走到柜台前，朝正在算账的等雨开口。

等雨抬眼看了看紫陌，又低头继续拨算盘，好一会儿才不咸不淡地开口：“我们很熟？”

这是紫陌第一次见等雨说过的话。

当年紫陌被天火烧伤，上天邙山泉池疗伤，等雨听闻这个千年檀木老妖棋艺精湛，于是便诚心去求教，结果那日独自品茶的紫陌看了一眼抱着棋盘的等雨，说了句——我们很熟？至此之后，天邙山有紫陌的地方，百尺之内，不见等雨。

紫陌无奈，她这般顶顶小气的个性倒是如她师父一般无二，于是只得低声下气地开口：“等雨老板大人不记小人过，你要什么，银子你只管开口。”

等雨伸手指在算盘上拨弄两下，勾了勾嘴角，抬起头，“你要去地府做什么？”

“找人。”紫陌瞥了一眼等雨手底下的算盘，随后开口。

等雨无可奈何地耸耸肩，“那里可只有鬼。”

“我要找上月十五入地府的一个女子。”

“女子？！”等雨瞠目结舌，她怎么也没想到，紫陌这棵老树居然也有开花的时候。

紫陌被等雨狐疑的眼神盯得有些赧然，“她生前我欠她许多，希望可以对她有所补偿。”

等雨勾了勾嘴角，一个会意的眼神，表示自己都懂，“只是她已是鬼魂，你找到她的魂魄，欲待如何？”

“此生我已欠她，寻到自当是守护她来生喜乐无忧。”

“等等，上个月十五，方百茗？”等雨突然打断他。

“你认识？”

等雨点点头，“嗯，倒是不只认识。”顿了顿，抿嘴一笑，又继续开口，“这方百茗其实是我师姐，因为摔坏了师父的水墨镜所以被师父罚下山投身成方家大小姐。

“这方家大小姐的命格——自小体弱，情路坎坷，多病早夭。至于来生呢，她定是没有了，现在我师姐肯定是回去了，只不过以我师姐那般的性子，这么一桩丢人之事，她肯定是早喝了孟婆汤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此刻人在天邙山？”

等雨摇摇头，“蛮荒雪山，她去找东西赔给师父。”

紫陌笑了笑，“五千两，我明日让晚晚送到。”

等雨弯起嘴角，挑眉点头，随后继续低头算账。

紫陌大踏步走出三生茶楼大门，仰头望着带着暖意的阳光，眼底泄露出掩藏不住的笑意。

4

等雨再见到紫陌是在一个月以后，是被她师姐带回来的，重伤未愈。

蛮荒雪山是个怪物和宝物俱存之地，但是以紫陌的修为，等雨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会受如此重的伤。

“阿雨，这是阿檀，他受了重伤，借你茶楼的泉池一用。”

“阿檀！？”等雨抬眼似笑非笑地盯着紫陌，直到紫陌投来讨饶的眼神，她才转开眼从柜台后站起身。

“他的伤，我这泉池怕是泡不好吧。”

“我知道，待他好转些，我会带他回天邙山疗伤。”

等雨瞥了一眼紫陌，勾了勾嘴角，起身引路，没再继续说话。

第二日一早师姐离开茶楼为紫陌寻药，于是把紫陌托给等雨照顾。

“阿檀？”等雨走到茶楼后院的泉池边，居高临下，似笑非笑地望着紫陌。

紫陌抬眼看见等雨，懒懒地把披在身上的那件松松垮垮的锦袍向上拉了拉，挡住了光洁的胸口和精致的锁骨。

等雨看了一眼紫陌身上的锦袍，俯下身，撇了撇嘴，“这哪里来的重伤啊，原来你是骗我师姐的。”

紫陌抬头，眼底闪着得意，“一些小计谋罢了。”

“你这身假伤是救师姐弄的？”

紫陌摇摇头，“是她救了我，我只不过比她先一步找到了水墨灵石。你说她打碎了镜玄的水墨镜，我猜她去莽荒雪原定是去寻找水墨灵石打算再造一面水墨镜，于是就抢先一步去取了水墨灵石。”

“嗯，”等雨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怀揣灵石的小妖自然会被众怪物追杀。”

“然后我师姐就出手救了你，你就顺势把灵石送给了她，接着她就带你回来疗伤？”

紫陌再次摇摇头，抬起头，学着等雨似笑非笑的模样揶揄道：“她既然救了我，我自当是要以身相许的。”

“啧啧啧……”等雨站起身，略带鄙夷地看了一眼紫陌，“师姐啊师姐……”随后一边摇头，一边转身走进茶楼。

三日后，紫陌伤情终于好转，师姐便同等雨告辞，同紫陌一起带着水墨灵石回天邙山。

阿九望着离开璧人的身影感叹：“阿雨，你说你师姐一个如此聪慧又见多识广之人，怎么就看不透紫陌那点小伎俩呢？”

等雨勾了勾嘴角，拨了拨指尖的算盘，“不过计中计罢了。”

“什么？”

等雨抬起头，望着门外已无二人踪影的竹林，“紫陌第一次去天邙山疗伤的时候，师姐就瞧上了他，可是紫陌那个顶顶傲慢的个性，若是我们借了师父弟子之名接近他，他定是瞧都懒得瞧我们一眼。当年，他对我便是如此。”

等雨顿了顿，好似感慨，然后继续又开口，“所以师姐才借口打碎水墨镜托身成方百茗来接近他，所以，你说紫陌的伎俩她要信还是不信呢？”

阿九瞠目结舌，“套路啊，都是套路，师姐的套路如此之深，紫陌这辈子怕是逃不出师姐的手掌心了吧。”

等雨勾了勾嘴角，有情人，动心人，既已深情，何妨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