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一程，水一程，风一更，雪一更，小洲孤灯，夜半钟声，茅庐清冷。来此之前他以为世上没有这样的地方，到了才知，世上竟有这样的地方。

他追着雪衣的魂魄而来，只想在她的魂魄入地府之前把她的魂魄截住。子时雪衣的魂魄寻灯而去，他听过，那灯叫引魂灯，子时起，寅时灭，可开鬼门引着新死的鬼魂入地府。

暗夜中风雪里的小洲若隐若现，一盏孤灯隐隐约约的现在小洲上的草庐中。他踏着一叶小舟跟着雪衣的魂魄追到小洲上的草庐前，刚想进前，嘎吱一声，草庐的门打开了，提灯男子，长身而立，一身蓝衫，面目清冷。

“你是谁？”男子看见他，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他盯着男子手里的灯，这是一盏外形极为普通的灯，灯上的火苗在满天风雪中未见丝毫晃动，火苗中带着寒意的光芒，似乎穿透了夜幕照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样的风雪暗夜里，唯一光亮的只有这一盏灯，但是他却从这盏灯里感觉不到丝毫的温度，只有比风雪更深的寒意。他盯着灯喃喃开口：“这就是引魂灯？”

持灯男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你看得见这盏灯？”

他抬起头看着持灯男子，“我是跟着雪衣的魂魄来的，我要带她回去。”

“他们已经入地府了。”持灯男子上前一步，挺了挺身子，把未持灯的手放在背后。

“她已经……我要入地府！”他上前一步，满目焦急。

“你要入地府？”持灯男子慢慢上前几步，恰好立在他的身前。

“是，我要见冥王，要回雪衣的魂魄。”

“你要见冥王？”持灯男子看着他，好似听见了一件极好笑之事，“你可知冥王乃冥界之主，他坐下有十殿阎罗，每位阎罗殿坐下又有四名判官，每位判官之下又有黑白无常若干。你入地府要打得过他们才可以见得到冥王，即使你见到冥王也未必能要回她的魂魄。”

持灯男子的话倒是让他冷静下来，他微微一笑，“倒是忘了，入地府，我首先需要一盏灯！”说完拔剑上前，向持灯男子砍去。

2

五月初五，天清无风。

他撑着一叶小舟到了长汀洲风雪渡。

上个月，他和人在这里打了一架，那一架他们整整打了一天一夜，从天上到地上，从湖中到水面，那一天风烟湖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了他们打架的身影。整整一天一夜，他们从素不相识打到惺惺相惜，第二天的早晨，他躺在长汀洲的雪地上和这里的引渡人做了朋友。

长汀洲风雪渡是一个阴阳渡口。所谓阴阳渡口就是连通阴阳两界的口岸，在阴阳渡口开启鬼门，新死的鬼魂受引魂灯指引由此入地府。风雪渡常年风雪肆虐，只有每月的初五和十五两日这里的风雪会停，这些都是子冉告诉他的，子冉就是这里的引渡人。

那日他们谈论了许多，他把他和雪衣的故事告诉子冉。他告诉他，他与雪衣如何相识相恋，雪衣又如何受父所迫与他分开，他连她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那日子冉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同他一起静静地躺在雪地里，直到下午，他离开时，子冉才开口叫住了他，托他送了一封信到荻花城夜府，那时他才注意到子冉衣角处夜府的家徽。

子冉是夜家人，他曾经听说过，荻花城夜家人，世代为桃花渡的引渡人，但是子冉不是。

此刻他抬头看着眼前清冷的草庐摇摇头，提着酒壶飞身上岸。刚落地，草庐内的人听声而出。

“你来了。”

“呵呵，来看看你被恶鬼吃了没有。”他抛出酒壶，对面的人伸手接住。

“如你所见，这不是没有吗？”子冉淡淡一笑，拿起酒壶喝了一口酒。

他枕着双臂，躺在融雪后的草地上，风雪渡虽是常年风雪，但是落在地上的雪却并不冷，初五、十五融雪后，草地上也不会有水迹。

见子冉并没有同他一起躺下，他又拍了拍身上的青草，站起身，从怀里抽出一封信，递到对面人面前，“幸不辱命！”

子冉温和地笑笑，俯身引他进草庐。

“多谢！”

“不客气，只是，有人享受着灵力鼎盛，繁华无比的地方，还有无数钱财，而你何苦就要在这清冷苦寒之地？再说，明明可就是她抢了你的地方。”他躬着身子跟着进了草庐。

“看来，你去荻花城探了不少东西。”子冉回头看他一眼，“她并没有抢了我的地方，而且，当年师傅可以孤身一人守风雪渡一百三十年，我也可以的。”

“不是她抢了你的地方那为什么世代由夜家人做引渡人的桃花渡变成了她呢？”

“夜家人世代为桃花渡引渡人不错，但是桃花渡除了有鬼魂，还有历劫的仙家也会从那里入黄泉，而她出自修仙门派，与我引渡人家族出身本就不同，她在那里自然最合适不过。”

3

他进门内，看见草庐内的陈设，心里舒畅许多，这里倒是别有洞天，看起来比外面看到的宽敞明亮许多，陈设也是不错。

“呵，有什么不同，难道出身比你的高贵了？！”

子冉引他坐下，“引渡人出自修仙门派的极少，引渡人再厉害也不过是人，成为引渡人也只不过与冥界订了契约，可以选择很好的来世，但是引渡人终究成不了仙家。所以修仙门派来做引渡人的少之又少。”

“既然这么少？她来做什么？”

子冉摇摇头，喝一口酒，“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也喝一口酒，斜躺下，软榻还是很舒服的，“不会是修仙太差，逼不得已吧！”

“哈哈，这个自然不会，她的灵力在这一届所有引渡人之上，而且现在已经是大偈了，想来修仙之时也是不错的。”

“那你呢？”

“我是小偈。”

“你们一共分几个等级？”

“按灵力和在冥界缔结的契约不一样分六个等级。最高级就是大偈，其次为小偈，再次为不惑，之下是指灵，指灵之下为及灵，最没为天观。天观并不可以单独守渡口，只有两个以上的天观或者天观和一个及灵才有资格守渡。”

“你们大偈的人多吗？”

子冉摇摇头，“小偈百年一出，大偈更是少之又少。”

“那你就是百年一遇的奇才喽？”

子冉笑笑，并不否定，百年前的小偈是他师傅，在她出现之前，他是百年来唯一的小偈。

“灵力差别影响大吗？”

“自然，根据灵力的不同，冥界会有不同的鬼官和你订立契约，灵力越高，订立契约的鬼官级别也会越高。同时，灵力越高，对鬼魂的控制能力也就会越高。”

“哼！神乎其神，反正若是我，我的东西，人抢之，必杀之！”他轻哼一声，语气里又是傲慢又是替子冉不值。半晌见子冉只是静静地坐着不置一词，他才继续开口，“那你和谁订契约？”

“这个不能说。”

“她的呢？”

“我也不知。”

“无趣！喝酒吧！”

“嗯，喝酒。”

4

那日他什么也记不起，只记得喝得酩酊大醉，他是被第二日风雪渡的风雪叫醒的，他醒来的时候子冉正在安静地坐在窗下看书。

“我喝醉了。”他坐起身，拍了拍有些发疼的额角。

“嗯。”子冉放下书，温温和和地看着他。

“我有说了什么吗？”他下榻穿鞋，走到窗前，背对子冉站着，放在身前的手却是戒备的姿势。

“我也喝醉了，睡得很沉。”子冉温和一笑，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嗯，告辞，我下月再来探望你。”说完他看了一眼窗外的风雪，然后大步地走出草庐，暗灰色的身影很快隐没在漫天风雪之中。

他走到风烟湖的岸边，风雪骤停，他踉跄一步，吐了一口血。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他要活下去，他必须尽快吃掉一个引渡人。

他叫酃，是北冥渊的冥鹰，北冥渊位于天邙山北五十里，世人皆知天邙山，却鲜少有人知道北冥渊。大概是因为天邙山是世间的修仙名山，而北冥渊则是世间最黑暗最绝望的深渊。

北冥渊无底的深渊里囚禁着弃世的神灵和这世间最邪恶的妖魔鬼怪，这里就是人间的无间地狱。

他们冥鹰就是这样世间的最黑暗之地长出的生灵。

世间传说，冥鹰是北冥渊的守卫，让囚禁在这里的邪恶之物永远无法逃离。但是其实他们生于此地，长于此地，而且终其一生也不能离开此地，一旦他们离开了，也就命不久矣。他们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终日不停地厮杀，一旦停止厮杀他们也会命不久矣。

在这里他们每一天睁开眼睛的目的就是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

他时常嘲笑那个可笑的传说，但是可笑的传说，世间就是有些愚蠢的人还相信了传说。那个住在天邙山脚下风雪镇里的小姑娘不去天邙山求仙人救她的娘亲，偏偏来北冥渊求冥鹰。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拉住那个掉入北冥渊的小姑娘，他看着她小小又单薄的身影坠入深渊，只要再有一瞬间她就会被隐在黑暗处的怪物撕成碎片，但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先于他的意识做出了决定，他飞身拉住那个深渊里的小姑娘。

等他清楚地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在北冥渊之外，放下昏迷的小姑娘，重重地吐了一口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刚刚在黑暗处他被怪物重重一击，现在又离开北冥渊，他真的活不了多久了。他们冥鹰只要在厮杀中胜利，本可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但是他没有了。

5

他把小姑娘扔在天门山山门之外，然后来世上找阴阳渡口，他还有唯一一个活下去的机会——吃掉一个小偈或者小偈之上的引渡人。

他曾去过桃花渡，还挑唆过一个男魃去杀那里的大偈引渡人。若那男魃可以和那引渡人两败俱伤，他就可不费吹灰之力坐收渔人之利，但是最后男魃死了，而那个引渡人并没有受伤。所以他只能又到了风雪渡，他随意地找到一个新死的魂魄跟着她到了风雪渡。

雪衣和所谓的雪衣受父所阻他们迫不得已分开的故事，都只是他为了接近这个引渡人编造的谎言罢了。

他本计划挑拨这个引渡人和桃花渡的引渡人大战一场，他们两败俱伤之时他再出来吃了这两个引渡人，但是如今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为了活下去，他只能尽快吃掉这个风雪渡的引渡人。

五月十五，风轻云淡。

他再次撑了小舟到长汀洲风雪渡，依旧是那个轻轻冷冷的草庐，子冉躺在草庐外的草地上。

“你来了？有酒吗？”子冉看见他，微微侧身，淡淡一笑。

他飞身上岸到子冉身边，“你没有看那封信？”

子冉摇摇头，坐起身，就那样随意地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他。

“你知道我要杀你？”

子冉点点头，停了一瞬，然后开口：“那天喝醉酒我看见了你的羽毛。”

“果然……”他狠厉一笑，拔剑上前。

子冉却站起身迎向他，下一瞬，他的剑穿过子冉的身体，但是却未伤到他半分。

“怎么会？！”他惊讶地望着自己穿过子冉胸膛的剑和手。

子冉看着他神情突然有些悲伤，然后他缓缓地开口，“这个世上只有鬼魂才可以看得见引魂灯。阴阳渡口的结界里鬼魂都伤不了引渡人。”

“我……”他突然抽出剑放声大笑，“也好！也好！”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我是鬼魂？”

子冉摇摇头，“我最初只是怀疑，因为我并没有见过冥鹰的鬼魂。真正让我确定的是那封信，那封信我是用冥文写的，只有鬼魂才能看见，所以夜家人不可能看到那封信，更不可能回信。”子冉定定地看着他，“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打开了信，而回信里有毒。”

“不错！我想杀了你，然后吃了你。只是想不到我离开北冥渊的时候就已经死了。也好，也好……”他突然扔掉手中的剑朝，双臂化成巨大的翅膀，朝太阳的地方纵身飞去，慢慢地他的身体开始变得千疮百孔，最后化成了烟尘风雨消失在阳光之下。

亡者若是对世间有所执念，在不知道自己已死的时候，可以短暂地留于世间。

子冉捡起地上的木剑，眼角微湿，他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杀他，只是冥鹰是生来的战士，他只是抱了必死的决心来与他最后一战。

子冉望着手里的木剑，温暖一笑。

即使是自黑暗深渊开出的花朵，也可以绚烂夺目，温暖人心。